Monday, September 28, 2009

奥勒留与《沉思录》

来去集之253

丘 霖

“让我平静地接受我无法改变的事情;让我勇敢地改变我可以改变的事情; 请赐予我智慧,让我识别哪些事情我可以改变,哪些事情我无法改变”。
—爱比克泰德


数周前,听闻有商家前来华府郊外举办中文图书书展,于是趁周末闲暇时间前去“赶集”。 每次从国内探亲回来,千里迢迢的总要带上一些书,有时还会弄到行李超重。眼下,书市就在离家不远处,如遇上喜欢的书籍,尽可随意购买, 而不必担心舟船劳顿,带着书飘洋过海, 岂不乐哉。

书市上,倒是见到一些自己喜欢的文史哲类的图书,如三联书店出版的《钱穆作品系列》、 严复所译之《天演论》(“Evolution and Ethics ”by Thomas H. Huxley)等。严复在其书“译例言”中所提出的“译事三难:信、达、雅”之论述, 早已成为人们所苦苦追求的最高译文境界。当我在书架上细细搜寻时,发现了一本红色封面的《沉思录》。 这部《沉思录》(Meditations)的副标题是“一个罗马皇帝的哲学思考”,由斯多葛派(The Stoics)哲学家的代表人物、罗马帝国的皇帝马可.奥勒留(Marcus Aurelius)所著。 以前读历史时,曾听闻过有关《沉思录》及其书作者的故事。年前,从一篇报道中得知, 温家宝总理在新加坡对中国驻外人员讲话时表示:《沉思录》“天天放在我的床头,我可能读了有100遍,天天都在读。”千年古书也由此走红祖国大江南北,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。

马可•奥勒留(公元121—180年),是西方历史上著名的“帝王哲学家”, 古罗马帝国皇帝,在希腊文学和拉丁文学、修辞、哲学、法律、绘画方面受过很好的教育,斯多葛学派代表人物之一。奥勒留也许是西方历史上唯一的哲学家皇帝, 他是一个比他的帝国更完美的人,他的勤奋工作最终并没有能够挽救罗马帝国于衰败,但是他的《沉思录》却成为西方历史上的伟大名著,流传至今。

在公元2世纪的罗马帝国时代,出现了三位与古罗马有关的重要哲学家。 除了本身是希腊人但长期生活在罗马的爱比克泰德之外,另外两位哲学家是:罗马皇帝尼禄的老师和大臣塞涅卡,罗马皇帝马可.奥勒留。 这三位哲学家的身份分别是奴隶、贵族和皇帝。 他们的人生际遇不同,社会地位悬殊,精神和信仰却十分一致,他们的著作构成了同一个哲学流派。 当你感叹西方哲学史上这一殊途同归的精彩案例时,却又不得不在阅读《沉思录》之后感受到,两千年前,东西方哲学家们在探索和审视人同自然、 社会(人际)和自身(灵魂)的关系时,多有惊人相似的论述流传于后世,所谓:“东海有圣人出焉,西海有圣人出焉,此心同也,此理同也”。

读《沉思录》,不能不让人想到《论语》和《道德经》。作为万人之上的皇帝, 通常是没有真正的朋友的,所谓“高处不胜寒”。但马可•奥勒留却不是如此。他常常同知心朋友一起谈论宇宙、神性与人生的哲理。 他的精神气质和哲人情怀感染了朋友,他们请求他以随笔的方式留下自己的箴言,这就是今天我们看到的《沉思录——一个罗马皇帝的哲学思考》。 《沉思录》和《论语》除了在体裁上有近似之处外,在内容上有诸多汇通处,它们都是伦理学性质浓郁的哲学经典,集修身、齐家、治国的箴言于一体, 强调秩序,重视人的义务,倡导一种克制而达观的生活。《沉思录》把宇宙论和伦理学融为一体,认为宇宙是一个美好的、有秩序的、完善的整体, 由原始的神圣的火演变而来,并趋向一个目的。人则是宇宙体系的一部分,是神圣的火焰中的一个小火花,他自己也可以说是一个小宇宙, 他的本性(或可说是神性)与万有的本性(或可说是“道”)是同一的,所以,他应该同宇宙的目的相协调而行动, 力图在神圣的目的中实现自己的目的,以求达到最大限度的完善。斯多葛派对人们的要求是:遵从自然(神)而生活,或者说,按照本性生活。 斯多葛派哲学家重视整体、重视义务,所追求的是超脱了激情和欲望的一种冷静和达观的生活。从中,我们常常能看到古老东方哲学思想中“天人合一”的理想境界和精神追求, 投射在古罗马的城堡和神殿中,闪耀着智慧的光芒。

道家创始人老子和马可•奥勒留两位先哲, 都认为有一个无形且不可违逆的力量在支配着世界,前者称之为”道”,后者称之为“宇宙理性”或“自然法”或“神性”,如何顺应这种力量而与自我、自然及社会达成和谐, 这是先哲们终其一生的热情所探索的共同主题。斯多葛派哲学家倡导人要归依于自己的心灵,心灵又归依于什么?这是一个常常令人感到茫然的问题。 按照奥勒留的哲学,回归心灵的道路与回归宇宙之神的道路是同一条。由于奥勒留的宇宙之神是非人格化和非神学化的, 因此,我们很容易就会把宇宙理性联系到中国人常说的“大自然”或“道”了,因为,“道法自然”。“不管你将自己摆在什么地位上,你都是宇宙目的的参与者”, 目的都蕴藏于你的内部。奥勒留写道:“当心的活动符合自然时,它便处在良好的状态下,它从容地接纳事物。无论逆顺,心都能应付裕如…在自然之中, 没有所谓的不幸,也没有所谓的意外。所谓不幸和意外都不过是人的一种意见罢了”。作者在书中劝告道,要尽心培养心中的神性, 因为这最终将成为庇佑自己的力量。在《沉思录》的字里行间,我们仿佛读到了理学家陆九渊的论断:”宇宙便是吾心﹐吾心便是宇宙”﹔“宇宙内事是己分内事﹐己分内事是宇宙内事”。

在不厚的《沉思录》中,中西文化的贯通交融处处可见。 奥勒留说:“一个人做适合于一个人做的工作对他就是满足”;庄子说:“夫大鹏之上九万,尺胺之起榆枋,小大虽差,各任其性,苟当其分,逍遥一也”。奥勒留说: 人来自遥远的宇宙,世人本是同根生;鲁迅说:无穷的人们,无穷的远方,都和我有关……。约两千年前写就的《沉思录》,在今天的读者读来, 丝毫不会让人感到时代的局限和历史的印记,因为她直面和沉思的是人同自然、人同社会和人同自身的关系本质。 如《沉思录》汉译者何怀宏在“译者前言”中所说的:“这不是一本时髦的书,而是一本经久的书,买来不一定马上读,但一定会有需要读它的时候。 近两千年前一个人写下了它,两千年后一定也还会有人去读它”。

如果,你相信世上有人间正道和普世价值的话,《沉思录》便是一个佐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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